笠原JunE

[烤鸭科幻] 论佛骨表

1.

多年以后,当王丰站在新闻发布会的现场,准会想起南温烟带他去参观佛骨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是法门寺于1988年重建的十多年后,寺中供奉的佛骨第一次对外展出,彼时王丰和南温烟还是山东大学物理学专业的大二学生。王丰为人性格开朗,风趣幽默,而南温烟则性格内敛,常以微笑面对难以回答的问题,鉴于这种在现在被称为“高冷”的气质,人送美称“宁无言”。两人第一次见面就一拍即合,从此无论是食堂吃饭还是教室自习,都少不了二人成双入对的身影,甚至有好事之徒赐予雅号“物院双侠”,而两人也毫不介意,一笑置之。

由于当时条件有限,且佛门圣地也并非凡夫俗子可以随意出入之所,因而展览被安排在寺外临时搭建的草房中,房内接有电灯,以供照明之用。除此之外,屋中仅有一个手拉警铃,一张简陋的佛案,案上摆放着四个玻璃罩,罩内分别供一宝函,函内便是四枚珍贵绝伦的佛骨。王丰端详着为首的八重宝函,只见第八重函中有一黄金宝塔,塔座上有一银柱,柱上套着一琥珀色的筒状物,似是经烈焰烧结而成,想必便是大名鼎鼎的佛骨舍利了,而银柱底部,刻着一个“南”字,王丰小声惊呼:“阿南快看,这佛门至宝上竟刻着你的名字,你有没有感觉非常荣幸?”。

“又犯傻了你,这明明是‘南无’的‘南’,和我又会有什么关系?你要是再这样持续犯傻,我似乎可以考虑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拒绝和你交流了。”南温烟一脸鄙夷。

“哎呀,我这不也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嘛。”王丰面露尬笑。

“气氛倒不是不能活跃,但是你能不能看看这是什么场合,现在的你看着这佛骨能露出笑颜。可当时因这佛骨被贬到潮州的韩愈,也能笑得出来吗?”

“得得得,你说的都对,南少主。”

“得了吧你。”

“别生气嘛。”

“不过话说回来,佛法还是讲究一个有缘,这南字固然可以做‘南无’之解,可若是……它就是在等一个有缘人来见,似乎也不是不可,如此想来,还是蛮浪漫的。”

“所以我就说吧,你生什么气嘛。”

“你闭嘴,用心感受。”

……

不觉间日已西沉,到了闭展时分,二人走出寺门,王丰被数落一番,心中颇有郁结,西望落照,默然不语。

“阿南,你等我片刻,我有点内急,去寺里找个厕所,去去就来。”

“你哪来这么多事,快点,别错过最后一班大巴。”

 

寺内人已渐少,而草房子门口的保安大叔,值此下班时刻,也在大口扒着盒饭。

“大叔,这卫生间怎么走啊?”

“往前走,西边大殿右拐,你谁啊?”

“我刚才来看展览的,好像刚才包落在屋里了,来拿包顺便上个厕所。”

“快点,我们就要拆草房了。”

“哦,好的,谢谢您!”

 

王丰走进房内,走了几步,回头一望,大叔还在背对着他扒盒饭,一时恶向胆边生,心想:“不就是块破骨头嘛,有什么好稀奇的,我王丰今天,就偏偏要在上面刻个‘到此一游’!”想着右手便伸入兜里,握紧了从物理实验课上顺出来的玻璃刀,左手悄悄掀开玻璃罩,就要往上刻字。

就在他准备如此做的前一秒,一阵冷风吹来,王丰忽地打一激灵:“哎哟,我这怕是又要犯傻,我在这刻字,到时候人家发现,问起来,我岂不直接就是第一嫌疑人了?不成,刻字自是不成,我不如干点别的事情。”此时右手碰到了中午时候在山上捡的一块造型独特的石子,“对了,我不如悄悄地从边上刮一点佛骨下来,既不容易被人发现,又能出气,事后还能讨阿南欢心?”

说干就干,作为“佛渡有缘人”这句话的谬解,王丰还真就鬼使神差地在佛骨上刮了一小片下来。做完浑身发热,只欲尽快脱身,于是出门便向寺门方向走去。

保安大叔抬起头:“小伙子,厕所那边走,你走反了。“

“哦,感谢您,所谓佛法就是讲究个有缘,我思前想后,感觉今日和这寺中厕所无缘,先行告辞了!“

“现在的年轻人,犯什么神经,话都不好好说了?“保安嘟囔道。

 

2.

唐宪宗元和十四年正月,蓝关,时凛冬已至,大雪纷飞。

忽闻笛声传来,只见前方烟雪迷蒙里,似是站着一人,仙风道骨,气度不凡。韩愈连忙勒马止步,下马走上前去,此人竟是许久未见的侄儿孙湘。韩愈百感交集:“你这不肖侄儿,这么多日消失不见,你究竟是去了哪里,又是何等机缘,使我今日还能见你一面?“

孙湘笑道:“叔父责备的是,侄儿此次前来,乃是为交付此御瘴丹与您。叔父长途跋涉,想必已经人乏马顿,不妨先来敝舍歇息一夜,再做前行?“

韩愈思索半晌:“如此也好,我妻儿尚在后边,不如先做歇息,也好等待他们赶上来。“

 

没想到,在这寒山枯林中,竟藏着孙湘寄身的木屋一座。是夜雪粒纷飞,星月俱隐而不见。韩愈与侄儿秉烛夜谈,一边烤火,一边吃着孙湘烤好的鸭子,一边对着月亮的方向饮酒,在这凄凉之地,竟也别有几番风味。

韩愈破口大骂:“佛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若真是如此,那这鸭与佛又有甚区别,佛骨可烧出舍利,这鸭骨又何尝不可?”

孙湘笑道:“侄儿虽是道门子弟,却也听闻禅宗的丹霞祖师,曾把木雕的佛像取来烧火烤手,叔父所言,虽是气话,却也颇有几分禅意在其中了。若是真能明心见性,离一切相,当今圣上又何苦对这身外之物大力供奉?今之佛法,比之我道家法门,可谓去之甚远了!罢了罢了,想来叔父也不爱听侄儿谈论道法,我先自罚一杯为敬。”忽见韩愈一脸鬼魅的笑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酒杯险些掉到地上,“叔父何故如此看我?”

韩愈阴森森地说道:“昔日你总是对道法夸下海口,想此行岭南潮州一途,道长且阻,凶险异常,此去一别,恐是再难相见,今日为叔有一事相求,若是你能做到,那我从此拜入黄老门下,也未尝不可……”

 

3.

王丰走进自家的“乌兰巴托风味烤鸭店”,挑了个儿时经常在那写作业的座位,问厨房的李姐要了盘鸭架,两瓶啤酒,默默地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方向传来:“哟,这不是大考古学家王丰吗,为什么一副忧虑重重的样子呢,难道你一看到我就往事涌上心头不堪回首吗?”错不了,这是南温烟的声音,只是说话的时候字数貌似变多了。

“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我……我当时真的是一时冲动。”

“都这么多年了,往事不谈也罢,这次联系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佛祖是烤鸭!”

“什么?你不会是考古考疯了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还是说你现在是在做梦,而我只是你梦里的南温烟,是不是需要我拿棒子敲醒你啊,王丰?”

“稍等,我冷静一下……你应该知道,不同物种的骨细胞在发育上是有区别的,而骨细胞基因的差异化表达又会导致骨骼的元素组成之比在物种乃至人种间会有差别吧?”

“生物的东西我不懂,我建议你不要卖关子,不要因为你夫人是搞生物的,就开始故弄玄虚好吗?没记错的话你夫人是叫‘宁婉月’?嘿,和当年我外号‘宁无言’还挺有缘的嘛。哦对,我想起来,你就是靠发明了骨骼元素组成的检测体系和配套方案,才混上考古系教授的?”

“说来难堪,是这样的,不过这其实还是和当年那块佛骨有关……。”

“……行吧,我好像又有点来气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听你说说。不过想起来,当年你那一脸蠢笑捧着佛骨碎片邀功的脸,恶心感还是有点涌上心头。那之后,好像我们就再也没说过话吧。算了,你还是说吧,我听着呢。”

 “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我从箱子底下,翻出来我当年削下来的那一小块佛骨,心血来潮,取一小块佛骨研磨碎了,然后拿去测了无机元素组成,你猜咋的……”

“咋的?”

“测试结果跟现存任何人种的骨骼元素组成都对不上,后来我灵机一动,拿我家烤鸭的骨头架子测了一测,结果发现那元素组成竟然和鸭子一样……”

“你……你是不是脑子里什么地方坏掉了。”

“真的没有……,你别走啊,我听说你最近在搞什么‘非介入的固体断层成像技术’,说是能在不取样镜检的条件下直接看到文物的内部分子结构?我有点想借来一用。”

“啊,最近是有在搞这个啦,但是我们这个技术主要是用来鉴定文物赝品与否的,等等,莫非你的意思是……那块佛骨是赝品?”

“那你说,我总不能承认,佛祖是……我家店里烤出来的这东西吧。”

“也有道理……那吃完这顿饭,你就随我来吧,我开车,您就不用骑您门口的自行车了。”

 

4.

“什么!您借我的炼丹炉,竟然是要做这种事情!”孙湘大惊。

“又有何不可!《论佛骨表》里,我建议将佛骨付之一炬,遂得今日之祸,此仇不报,着实咽不下这口气!你自己也说,若是明心见性,就算是鸭骨也能示见佛性,那我偏要那昏君费尽千辛万苦请来的,就是那区区鸭骨,这样纵使我远在岭南,不能当面讥笑,但心里也得以慰藉,岂不快哉,岂不盛哉!“

……经历了长久的论道,总之韩愈想方设法地说服了孙湘。

“叔父,那按您的意思,我把今日所吃烤鸭之骨磨碎,混上石英,灌进模具,烧结成佛骨的样子,然后潜入法门寺掉包就可以了吗?“

“是这样的,不过,我该如何确认你已完成此事?”

“这样,我去年拜访您的时候,曾送您一盆白牡丹,我说,配上我的丹药,这盆白牡丹来年春天一定会变作绿色,而且外围花朵中必定会有一朵五色的。您当时嘲笑我痴人说梦,现在我再加一条,您现在不妨吟诗一句,若是事成,那明年春天,这句诗必会显现于某朵牡丹的花瓣之上。”

“此话当真?”

“当真。”

韩愈望着眼前纷飞的大雪,想着那此生可能再也无法返回的长安,想着那自李太白之后一去不返的盛唐气象,不禁悲从中来,一时文思泉涌:“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不住哽咽。

 

5.

“这佛骨舍利,果真是与其他舍利的分子结构不同!”南温烟惊呼道。

“是的,这就对了……一般的舍利子,都是单块骨骼烧结而成,其内部分子结构应该是连续而相似的,而这块佛骨舍利很显然,是用某种混合物烧结而成的,所以内部分子结构杂乱无章,看来是赝品无误了。”

“所以……你打算通知法门寺说,这块佛骨是赝品吗?”

“难道你不觉得,这比我宣称佛祖是烤鸭靠谱多了吗?”

“好像是这样……”

“那如此一来,究竟是谁制作了这个赝品,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这……就不是我考古能考出来的了吧,哈哈。”

“嘿,你别说,这还挺有意思的,回去得跟我女朋友说一下。”

“南公子也要找对象了?您当年不是说,您的恋人就是物理学吗?”

“得了吧你,等哪天物理学能帮我搞定想要孙子的爹娘,我再考虑单恋物理吧,况且……在当年和你绝交之后,还有人能相互托付和信赖,那感觉……还不错。”

“南少主,您这是害羞了?”

“快去见韩愈吧你。“

 

6.

吕洞宾有点生气:“你这个徒弟啊,不潜心修道,成天给为师出难题,找麻烦。“

孙湘笑道:“师父,您消消气,就帮我这么一次吧,徒儿知道错了。“

吕洞宾无奈道:“成吧,且迁就你这么一次,你还记得调控花原基生成的基因和开花基因是哪些吧?这次你自己做,为师只为你提供飞鸽,你学道也有一段时间了,是时候独立承担一些项目作为练手了,下次黑死病的短期疫苗你来做,空气散播你也来做,为师也是时候离开这里,去观照一下其他文明的发展情况了,切记,工业革命之前,在每一个世纪内,都一定要保证地表至少有一个大一统的帝国不为疫病摧毁,这样才能最大限度保证文明的延续,才能保证在这漫天的星宿之中,不独我们一人。身为蓝星人的你,应该多少也能理解这种感情了吧。“

过了一周,孙湘跑来找吕洞宾。

“师傅,我选取了合适的插入片段,终于成功让农杆菌成功地按照我叔父的要求,调控花色基因的表达了,已经能在实验用牡丹的花瓣上写出合乎要求的字来了!“

吕洞宾笑而不语,修道之路漫漫,孙湘不过只是开了个头而已。基因改造过的信鸽已经准备完毕,鸽子脑内的磁石准确地锁定了潮州所在的方位,接下来只需要把携带农杆菌粉末的包裹通过信鸽空运过去,然后托当地的道观找人,趁夜里把粉末撒到韩家的花盆里就行了,来年春天,韩愈一定会欣喜若狂吧。

看着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孙湘,吕洞宾暗自叹息,等蓝星人独自开启生命科学的世纪,大概是得一千多年后的二十一世纪了吧。需要记录的事情太多,这也许就是纳米机械改造永生者的烦恼吧。

信鸽飞出去的第二天,吕洞宾悄然离去,留书一封,内言:“不要过多干预历史进程,别惹事。“

 

7.

唐宪宗元和十五年,九月,韩愈入朝任国子祭酒,于冬季回到魂牵梦萦的长安。

四年后的长庆四年,十二月二日,韩愈在长安靖安里的家中逝世,终年五十七岁。

 

2019/10/201:14:58-5:3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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